沈园非复旧池台


——重读陈从周《扬州园林》

韦明铧 朱韫慧

内容提要:1961年前后,陈从周带领同济大学建筑系师生调查扬州园林,嗣后编著《扬州园林》一书,成为记录、研究、宣传扬州园林的最权威、最畅销、最精美的著作。半个世纪之后,《扬州园林》记录的那些园林大部分依然美丽,但也有小部分容颜已改。本文通过对照,指出萃园旧景不复见、馀园形似神已非、棣园名迹今何在、小盘谷脂粉太鲜妍、江西会馆唯剩旧门墙、二分明月楼写意变流泉等部分园林面目发生重大改变的现象。指出扬州园林是不可再生的文化遗产,我们不但要保护它的亭台楼阁,同时要延续它原有的风韵神采。 

关键词:陈从周 萃园 馀园 棣园 小盘谷 江西会馆  二分明月楼 遗产保护

1961年前后,陈从周先生带领同济大学建筑系师生来扬,调查扬州风景名胜,测绘扬州园林民居。嗣后编著《扬州园林》一书公开出版,成为记录、研究、宣传扬州园林的最权威、最畅销、最精美的著作。

半个世纪过去了,《扬州园林》记录的那些园林怎样了呢?

令人欣慰的是,陈从周踏访过的园林大部分依然美丽,但也有小部分容颜已改。这些面目已非的园林,让人忆起陆游的诗句:“城上斜阳画角哀,沈园非复旧池台。伤心桥下春波碧,曾是惊鸿照影来。”

萃园:旧景不复见

在陈从周的《扬州园林》中,用了长廊、花墙、水池等照片来表现萃园的古朴之美。以这些写实的照片来对照今天的萃园,顿生“沈园非复旧池台”之感。如第一幅照片是原来萃园中的走廊,在树丛中蜿蜒伸展向前方,今此景已经消失。又如第三幅照片是当年萃园的青砖墙,墙上有一方方花窗,今也不见踪影。

萃园早年是佛庵,清末筑歌楼,民国初由盐商集资兴建园林,取名萃园。王振世《扬州览胜录》云:“萃园在旧城七八巷间。园门面南,‘萃园’二字额,方转运硕辅题。园基为潮音庵故址。清宣统末年,丹徒包黎先筑大同歌楼于此。未几,毁于火。民国七八年间(1918-1919),鹺商醵资改建是园。四周竹树纷披,饶有城市山林之致。园之中部,仿北郊五亭桥式,筑有草亭五座,为宴游之所。当时裙屐琴樽,几无虚日。十年(1921)间,日本高洲太助主两淮稽核所事,借寓园中,由此园门常关,游踪罕至。至高洲回国后,园渐荒废矣。今仅有园丁看守。”

今天的萃园,实际上是将原来西边的息园并入后形成的,大门已从南向改成北向。加上若干年前,萃园曾被拆毁,今日所见实乃后来新建,不过沿用“萃园”旧名而已。因此,除了一些山石而外,今天的萃园在很大程度上并非历史上的萃园,也不是陈从周看到的萃园。

萃园在文昌中路,大门上有“萃园”两字匾额,擘窠隶书,凝重古朴,乃已故书家魏之祯先生所题。下署“甲子秋日”,可见是1984年新书。从大门进入,往东拐,有路通向一个幽静的小院。院门上有石额,书“逸池”二字,字体在行隶之间,仍是魏先生手笔。院中有一方水池,池边为人之居所。但这还不是萃园的主体。萃园的主体,在小院之南。

出小院,南面有土阜如山,山形隆起,遍植草木,即使是冬日也郁郁葱葱。山上有草如韭,细长、深绿而繁茂,像美人的青丝,或许就是陈从周所谓“书带草”吧!山下有人工小溪,蜿蜒环绕,虽然是止水,但有此碧波,园中便有了生气。水边随处是山石,或俯或立,或仰或卧。溪上架小桥,以汉白玉石料琢成,雕工精致,造型秀丽。过了小桥,有曲径直通山顶。山顶有亭一座,翼然欲飞。人在亭中,全园风景一目了然。从小山的另一面下来,路旁也时有假山。有一座假山,貌似小屋,上镌“杏坞”二字。这些景色都是《扬州园林》中未见的。

馀园:形似神已非

陈从周先生所谓馀园,扬州人今称刘庄。在《扬州园林》中,馀园与个园、何园、小盘谷等一起被列为“目前扬州城区保存得比较完整的园林”。

刘庄在广陵路上,坐北朝南,与贾氏二分明月楼隔路相望。之所以称它叫做馀园,因为园中有一块石匾上刻着“馀园半亩”四字。其实,这样称呼它是不妥的,馀园从来不是它的正式名字。它的名字,据说在清代光绪年间初建时叫“陇西后圃”。为什么叫这个名字?揣想它原来的主人是甘肃人,或者至少是与甘肃有关的人。陇西是古郡名,秦代所置,至隋方废,它的地域在甘肃东南一带。主人如与甘肃无关,为何取名“陇西后圃”呢?

陈从周对于刘庄的记载不多,但言简意赅。要而言之,他提到的有这样几点:馀园中有白皮松二株;园林主体位于住宅之后;东院的假山是整个馀园的精华。

根据陈从周先生的记载,重访今天的刘庄,这三点均发生了重大的变化。

一是原先的白皮松二株,现在死了一株,只剩下一株。

二是“馀园半亩”石额的朝向,根据陈从周书中所摄照片,石额原来朝西,现在变为朝东。本来在园中可见“馀园半亩”四字,作为审美的有机成分,现在石额朝东之后,仿佛“馀园半亩”成了园子的名字。

三是火巷东边的假山体积明显增大。根据陈从周的观点:“东院有楼,北向筑,其下凿池叠山,而湖石壁岩,尤为这园的精华。”然而近些年来经过多次翻修后,被陈从周称为“精华”的湖石壁岩已经面目全非。倘若陈从周重来,一定会脱口而出“沈园非复旧池台”了。

沿着火巷继续向北走,左侧还有个院子,里面的假山一看便知是新垒的。据介绍,翻修时曾从地下挖出许多石头,又新买了些石头,就堆成了这些假山。那些假山的样子,像是放大了的盆景,然后把它们栽在地上。墙上原来嵌着许多碑刻,因为是浅刻,又经过不恰当的磨洗,字迹已经不易辨认。

刘庄的好处是大体结构基本保存,只是触目皆是瓷砖、油漆和铝合金窗,旧貌换了新颜。走进如今刘庄的火巷,再也没有从前穿行时感受到的那种朴实、幽暗和潮湿。这是一条现代、明亮而干燥的通道,到处是办公室的招牌,穿制服的人群,以及电脑、表格、打字员和高声接电话的公务人员。

棣园:名迹今何在

南河下原来是会馆集中的地方,但现在比较可看的,也就是湖南会馆了,而湖南会馆比较可看的,也就是它的门楼罢了。而在清代,湖南会馆中的棣园曾是扬城园林之冠,两江总督曾国藩曾经驻节于此,并在会馆中观剧。

陈从周来访时,棣园风华正茂的姿容已经消褪。但是,我们依然可以从《扬州园林》一书中看到陈从周亲自拍摄的那些珍贵的旧影:石额,戏厅,亭子,立峰,戏台,假山,在在可见一座清代名园的芳华。可是我们今天手捧《扬州园林》去寻找陈从周拍摄的那些镜头,不免感到失望。

最确凿的一件事是,棣园中为曾国藩演过戏的那座古戏台已经拆掉,时间在文革前后。当初拆毁时,有关方面曾经表示有机会要在其他地方重建,因而将拆下的构件一一编号,存放于史公祠。但是年长日久,此事再无人过问,棣园古戏台的那些构件早已不知所终。

关于棣园,清人梁章钜《浪迹丛谈》云:“扬城中园林之美甲于南中,近多芜废,惟南河下包氏棣园为最完好。国初属陈氏,号小方壶,继归黄中翰,为驻春园,最后归洪钤庵殿撰,名小盘洲,今属包氏,改称棣园。”近人王振世《扬州览胜录》云:“棣园在南河下湖南会馆内。扬城园林,清初为极盛时代,嘉道以后,渐渐荒芜,惟棣园最古,建造最精,至今完好如故。……光绪初,湘省鹺商购为湖南会馆,湘乡曾文正公督两江时,阅兵扬州,驻节园内。园西故有歌台。一日,鹺商开樽演剧,为文正寿,台中悬有一联曰:‘后舞前歌,此邦三至;出将入相,当代一人。’文正阅竟,掀髯一笑,盖江阴何太史莲舫手笔也,至今传为佳话。”这些佳话,如今只能从故纸中觅得了。

小盘谷:脂粉太鲜妍

扬州丁家湾大树巷内有一座别致的园林。园内假山石径盘旋,溪谷幽深,故而得名小盘谷。

陈从周先生对扬州的小盘谷钟爱有加,说:“此园假山为扬州诸园中的上选作品。”他还说,小盘谷的“山石水池与建筑物皆集中处理,对比明显,用地紧凑。以建筑物与山石,山石与粉墙,山石与水池,前院与后园,幽深与开朗,高峻与低平等对比手法,形成一时难分的幻境”。

陈从周最欣赏的是小盘谷的素面朝天,也即“廊屋皆不髹饰,以木材的本色出之”。然而就是这一点“本色”,后来却彻底改变了。多年之后,陈从周曾经写过一篇文章,对于小盘谷中廊柱施以浓墨重彩的做法深表遗憾。而现在的小盘谷,不但园林部分修缮一新,住宅部分改动更大,譬如一个大家闺秀忽然变得脂粉狼藉。

深藏在古城大树巷的小盘谷,很多人听说过它的名字,却难得见它的芳容。走进小盘谷,只见月洞形的园门上嵌着隶书“小盘谷”石额。园门前以火巷将住宅与园隔开,园内以花墙隔为东西两个庭院。西院右首叠湖石假山一座,左首建曲尺形楠木花厅三间,以卷棚游廊连接水阁凉亭,厅后辟一方清池。越三折石桥,即入幽洞。洞在假山腹部,多孔穴,上可透入天光,旁可观赏园景。山顶有风亭,可俯瞰全园景色。东院粉墙开桃形门,题额曰“丛翠”。院中有鱼池、花厅、竹树、石笋等。小盘谷占地虽小,但布局精巧,集中紧凑,因地制宜,随形造景。园中山水、建筑和道路安排,无不别具匠心,达到了江南园林以少胜多、小中见大的艺术效果。整个园林清幽恬静,别有洞天——这就是周馥所建的扬州家园。

小盘谷建于清光绪三十年(1904),它最早的主人是两江总督周馥。周馥的老家在安徽,是个读书人,但是读书没有给他带来温饱,他走上仕途完全出于偶然。他早年在安庆摆测字摊时,偶尔为一个做伙夫的同乡记记账,这位同乡是为李鸿章烧饭的。一天,李鸿章偶翻账簿,发现字写得很好,于是就请周馥来做幕僚。因为李鸿章的重用,这位街头测字先生居然一跃而上政坛,治水利、修铁路、办学堂,从候补知县做到了封疆大吏。

从周馥一生的经历来看,他是一个精明而务实的人。周家后来以兴办实业出名,和周馥的精明意识和务实作风是密切相关的。现在的小盘谷如此奢华,显然离开历史真实太远。

江西会馆:唯剩旧门墙

手持《扬州园林》按图索骥,最令人惊愕的是南河下江西会馆的巨大变化。在《扬州园林》中,有一幅江西会馆花园一角的照片,上面用太湖石堆砌的假山高大而雄伟,不下于个园的夏山和何园的片石。

如今再到江西会馆遗址,除了些许快要坍塌的老墙之外,再也找不到其他东西了。但在《扬州览胜录》里,有对江西会馆当年盛况的描述:“江西会馆在南河下,赣省鹺商建,大门中、东、西共有三。东偏大门上石刻‘云蒸’二字,西偏大门上石刻‘霞蔚’二字,为仪征吴让之先生书。首进为戏台,中进大厅三楹,规模宏大,屋宇华丽,每岁春初,张灯作乐,任人游览。”当年的江西会馆以古人所绘二十四幅“水箓”最为出名,今亦不知所之。

光绪十二年(1886)出版的《点石斋画报》绘有一图,系扬州江西会馆新闻。图题为《看戏无益》,记述了当年江西会馆的风情:“扬州南河下江西会馆连日演戏,馆主素性豪迈,纵人游观,故两廊小台上无虚座,无隙地。近处小家妇女不知自爱,往往涂朱抹粉,联袂同游。而戏散言归,每致堕履遗簪,懊恼欲死。一日,有某姓女,亦为恶少所围,衣裳颠倒,鬓髻蓬松。正在危急之间,忽一少年倾陷溲溺桶中,醍醐灌顶,遗臭不堪,突门而出,人亦避之。此女亦乘势而溃围,然而险矣!”

看看《扬州园林》中的照片和《点石斋画报》中的绘图,再看看现实中的江西会馆遗址,不禁有沧海桑田之叹。

二分明月楼:写意变流泉

二分明月楼在广陵路南侧狭巷内,《扬州园林》十分推崇它的“旱园水做”。陈从周写道:“有‘旱园水做’的办法,如广陵路清道光间建的员姓二分明月楼(钱咏题额),将园的地面压低,其中四面厅则筑于较高的黄石基上,望之宛如置于岛上,园虽无水,而水自在意中。”陈从周还说,嘉定的秋霞圃也有此意图,但是未及扬州园林明显。他认为,聪明的匠师在自然条件较为苛刻的条件下,以中国艺术中“意到笔不到”的表现方法筑园是可贵的。

从未到过二分明月楼的人,第一次去不容易找到它。它的门极小,开在热闹的广陵路上。从小门进去,经过一段窄巷,才到园子里。现在园子的布局,大抵是中间为山水,四周为楼廊。具体地说,园北是一座开间很阔的两层楼,也即所谓二分明月楼。“二分明月楼”的匾额,原是清人钱泳所书,现已易为新匾,隶书“二分明月楼”五字不知是否用的钱泳字体。钱泳者,清代著名笔记《履园丛话》的作者,他在书中多记扬州园林轶事,对扬州掌故了解甚多。现在楼上辟为茶馆,楼下两旁抱柱悬有楹联云:“春风阆苑三千客;明月扬州第一楼。”这是用的现成的典故。据说元代扬州有富室赵氏,建过一座明月楼以宴宾客,一时题咏甚多,但是主人都不满意。恰好这时赵子昂经过扬州,主人邀他作客,赵子昂便挥笔题了此联。主人一见大喜,好好款待了赵子昂一顿。这副对联既言扬州,又言明月,用在二分明月楼中,十分雅切。

二分明月楼建于道光年间,原系员氏家园。现在园中仍存一白石井栏,上面镌刻着“道光七年(1827)杏月员置”字样,当是员氏旧物。光绪年间,此园属盐商贾颂平。二分明月楼的特色,是陈从周所谓“旱园水做”,即园中虽然无水而含有水意。现今园中开凿了一个大水池,“旱园水做”的特点不复存在,变成了“水园水做”。

二分明月楼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,是月亮的造型几乎无处不在。那月亮不是满月,而是弯弯的。月亮型的桥,月亮型的门,月亮型的窗,连对联、匾额都处处关连到月亮。这种浅显的图解与陈从周看到的二分明月楼,已经迥然不同了。

陈从周的《扬州园林》也是为扬州园林“立此存照”。扬州园林是不可再生的文化遗产,我们不但要保护它的亭台楼阁,同时要延续它原有的风韵神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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